1970年冬天,我由老家河南邓县参军到了山东。解放战争期间好几场著名战役都发生在山东境内。有一次我去歼灭过国民党军队李仙洲兵团7个师的莱芜战役旧址调研,突然想起了作家吴强的小说《红日》,继而激动起来:我竟然来到了小说故事发生的地方!
新中国军事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红日》这部长篇小说与《红岩》《红旗谱》《创业史》等相提并论,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红色经典的代表作。1957年7月,《红日》赶在八一建军节前出版,第一次印刷量就高达数万册,此后连续再版印刷数十次,读者的阅读热情可见一斑。
我在初中时就读过《红日》,并且在很长时间里对其故事情节如数家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红日》写的是军事战争。作为一个整天与伙伴们玩打仗游戏的少年,我对战斗生活充满了兴趣。但《红日》对战争的描写显然大大超出了一个少年的视野。它以1947年山东战场的涟水、莱芜、孟良崮三次战役为主线,讲述华东野战军英勇歼灭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编74师,一举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扭转华东战局的故事。这场战争与国家的命运、与人民的解放事业息息相关,它的胜利给人们带来极大振奋和鼓舞。
三次战役中,孟良崮战役是《红日》中写得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全书的高潮。孟良崮战役是一场大兵团对垒之役,敌我双方都投入了大量兵力,加上双方的外围作战部队,总数在几十万人之众。要正面表现这场战役,既写得脉络清楚,又描画得生动感人,对一个作家来说并不容易,但吴强用他那支笔做到了。
先是一抑一扬的写作手法。作家对战前我军的状态是抑写,写大军过河时靠木排,写军长沈振新在过河时因木排散掉落水,喝了一肚子浑黄的河水,写指战员们全靠步行向战地靠近。而对敌方则是扬写,写他们以逸待劳,写他们上有飞机支援、下有装备优势。尤其是战役开始前的那个清晨,国民党军整编74师师长张灵甫登上孟良崮,“立马沂蒙第一峰”,胜券在握、不可一世,用手杖指画着四周的山头说:“要实现第一个方案,彻底地毁灭他们!解决山东战局!”一抑一扬提高了读者的阅读期待。战局的发展很快超出张灵甫的预想和判断,使原来的抑扬作了反转。张灵甫做梦也没有想到,孟良崮竟是他的人生终点。很快,他这个常胜将军将和他的常胜之师一起,葬身在这座海拔并不高的山上!
再是栩栩如生的人物刻画。《红日》里的不少人物,比如指挥华东野战军的陈毅、粟裕同志,国民党军将领陈诚等,都使用了真名实姓,给人以强烈的纪实感。军长沈振新、副军长梁波虽是化名,但也有人物原型的依据。可以说,在《红日》之前,当代文学中还没有一部长篇小说以如此高级别的指挥官作为主人公。小说围绕战争塑造了立体的军人群像,军长沈振新、团长刘胜、连长石东根,个个生动可感,人物性格的刻画上尤见功力。
真实全面的历史场景、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脍炙人口的英雄人物,再加上抑扬有度的叙事手法,凭借这些因素,《红日》成为新中国军事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记住昨天的战斗生活,对于我,是永远的”
上世纪80年代,借着一次去山东蒙阴出差的机会,我特地去看了孟良崮战役的旧址。站在孟良崮峰顶,望着沂蒙山的远峰近壑,《红日》里孟良崮战役最后激战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我悄悄在心里寻找着小说中写到的我军官兵仰攻崮顶的各个战位,寻找刘胜团长牺牲的地方。最后,我站在张灵甫毙命的那个山洞口,陷入了沉思。张灵甫是能打仗的,抗日战争中曾率领部队对日作战,多次取得胜利,他在国民党军队内部的声威也由此而来。他后来所以在孟良崮折戟死去,美式装备的3万多人部队被彻底击败,并不是因为他的战役指挥能力和战术水平下降了,而是因为他为之战斗的那个政府腐败了,失去了民心,被民众所抛弃;因为他所在的军队腐败了,部属之间、各部队之间不再同心协力,官兵的心已经在无形中散掉,整个部队失去了凝聚力。
真正有力的战争书写,往往能让人看到战场以外的内容。《红日》带给我们的阅读感受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还有民心向背,有解放军的理想信念,有革命英雄义无反顾冲锋陷阵的牺牲精神。
《红日》中甚至不乏对爱情的描写。如同在《林海雪原》里读到的少剑波和白茹的爱情描写一样,《红日》里军长沈振新的妻子黎青对丈夫的理解与照料,她从后方捎给丈夫那封动人长信,华静对副军长梁波心生暗恋,这些章节都让我那颗少年心感到甜蜜而沉醉。这些情感表现了战争年代人们对和平生活的向往,表现了对美好人性的永恒呼唤,也让我们对官兵们勇敢战斗的情感支撑有了更丰富的认识。
吴强本人是涟水、莱芜与孟良崮战役的亲历者。1947年5月17日,孟良崮战役结束的第二天,身为六纵宣教部部长的吴强就萌发了要把这场战役写出来的念头。
但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使他不可能去从容思考文学创作,无论是搜集资料,还是构思小说提纲,都只能利用行军作战的间隙时间。直到1956年春天,吴强才终于能坐下来,一笔一画地写作长篇小说,凭着自己的毅力和苦干精神,将战争生活的记忆和盘托出。
“我在军队里生活过十多年,艰苦的血和火的斗争,一步一步走向胜利的斗争,规模越来越大、胜利也越是辉煌的斗争,喂养我、教育我、也感动我。”这是吴强拿起笔的缘由,也是后来很多军旅作家走上创作道路的缘由。很庆幸,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虽然我曾经缺乏系统的文学教育,也没有扎实的文学知识和理论储备,只能在军旅训练、生活之余写作,但是,难忘的革命历史、宝贵的战斗精神以及前辈军旅作家们的作为,给了我取之不竭的灵感和勇气。
吴强之前为自己的这部长篇小说取名《最高峰》,但总觉得不够理想,缺少艺术性。有一天早上醒来,他一睁眼看见房间洒满阳光,朝窗外一看,一轮红日金光闪闪。吴强马上联想到,华东野战军向74师发起总攻时,也是旭日初升的时刻。战士们在红日照耀下,登上孟良崮山头,插上了胜利的红旗。书名《红日》由此而来。
那是漫长黑夜之后的黎明,那也是无数战斗换回的胜利。红日的光辉下,有太多精神力量值得我们汲取,正如吴强在小说出版前言中所说的:“记住昨天的战斗生活,对于我,是永远的;只要还在活着的时候,都是必要的。因为它已经给了我、今后还将给我以前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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