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逆全球化”“反全球化”或“全球化终结”等观点在全球学术界具有广泛的市场。这些观点认为,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世界上出现了一股明显的逆全球化浪潮。特朗普主义的兴起、英国脱欧、贸易和技术保护主义的发展、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全球扩展,这些都是逆全球化时代到来的标志。2017年,美国作家简世勋(Stephen D. King)出版《世界不是平的:全球化的终结与历史的回归》,断言福山所标示的“历史的终结”和弗里德曼所宣称的“世界是平的”观点均已过时,认为全球化已经终结,历史已重新回归。而早在2002年,学者哈罗德·詹姆斯(Harold James)就出版过《全球化的终结》一书,认为一度风行的全球化浪潮正在走向终结。
实际上,如果我们稍稍把眼光拉回到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可以发现,那个时候其实就存在着诸多“终结”论观点。比如,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提出的“意识形态的终结”,美国学者福山提出的“历史的终结”,日本学者大前研一提出的“民族国家的终结”等。这些观点在当时也有着广泛的影响。全球化的终结,不过是诸多终结论中的一种。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应当如何看待这些终结论,尤其是当下的全球化终结论。
其实,这些终结论所看到的,不过是世界发展一时的趋势。这些终结论中,没有一个成为现实。以“民族国家的终结”为例,不仅民族国家没有终结,而且在当今世界,主权、领土等因素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加得到强调。同样,全球化也没有终结,它在部分领域可能有所回潮,但在其他一些领域却可能更加强劲。举个例子来说,由于网络化、数字化等技术的发展,人类交往进入到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全球化的时代。
真实的情况应当是,当下的趋势不是全球化的终结,而是全球化的迭代升级。面对复杂的全球化,需要的不是简单地给它签发终结通知书,而是需要有更加全面和宽广的视野。具体而言,从以下五个方面来看待全球化的发展趋势非常重要。
一是从“长周期”的视角来理解全球化的发展趋势。从长周期的角度来看,全球化不断更新升级,不存在任何走向终结的迹象。全球化与民族国家之间是一种相携发展的关系。民族国家发展于17世纪的欧洲,嗣后不断扩展到整个世界。按照吉登斯的观点,全球化主要是一种“时空压缩”和“时空融合”现象,即本地时空能够与遥远时空即时性地联系在一起。如果从这种角度来理解全球化,那么,全球化时代的来临基本上是在17世纪以后,以电话、电报等一系列新通信工具的发明作为标志。20世纪中期,人造地球卫星、电视等发明进一步促进了全球时空的融合。此后,网络化、数字化、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发展,则推动全球化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阶段。从长周期历史的角度来看,全球化从来没有终结过,而是一步步变得更加广泛和更加深入。
二是在功能上辩证地理解全球化的发展趋势。全球化与民族国家常被看作是对立的,认为全球化就是不断打破民族国家边界而使整个世界一体化的过程。因此,上世纪末全球化迅速发展之际,便出现了“民族国家终结”的观点;而在当下民族国家日益强化之时,则出现了“全球化终结”的论调。但必须认识到,全球化与民族国家之间并非只是彼此对立的关系,两者在功能上是既彼此共生又相互矛盾的关系:一方面,民族国家的许多因素和活动促进了全球化。比如,相较于传统国家,民族国家在对外关系上以主权相互承认为基础,民族国家建立起一种紧密关联的国际关系。这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全球化现象。再比如,国家之间的战争表面上是民族国家之间的战争,但战争带来的影响却不限于交战的国家,战争带来的油价上涨、通货膨胀、国际联合与对抗都是全球性的。另一方面,全球化的发展的确也给民族国家带来沉重压力。如丹尼尔·贝尔所言,在全球化时代,民族国家一方面由于太笨拙而无法对瞬息万变的全球化做出灵活反应;另一方面又显得太小以至于不足以应对全球化带来的大问题。
三是从层级差异的角度来理解全球化的发展趋势。全球化与地方化是两个同步发展的过程,一个发生在地方层面的微小事件,完全可以瞬间转化为全球性事件。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这意味着,必须从不同层面来审视当前的逆全球化现象。全球层面的全球化可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逆转,但地方层面的全球化却可能得到了加强。比如,战争可能在政治上加剧世界的分裂,但却可能更加强化同一阵营内国家间的团结。由于特朗普主义的影响,全球经济贸易发生了一定程度的逆转,但国家之间或地区内部的经贸交流却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升级。比如,近十余年来,金砖国家之间的经贸合作明显加强;随着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之间的经济贸易明显发展。
四是从不同要素的角度来理解全球化的发展趋势。全球化是一个包含经济、政治、文化、技术等复合要素的过程,各个要素在全球化过程中并不是同步推进的,而是呈现出此起彼伏、此消彼长的特征。以当前的情况为例,自全球金融危机以来,贸易保护主义明显抬头,相携而来的是经济全球化的退潮;由于民族主义的重新抬头,政治全球化出现了退潮,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更是露骨地打出了“美国至上”的旗号。但近几年也出现了全球化加强的因素,比如疫情的全球化。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正是一种真正的全球化现象。除此之外,以数字化、人工智能、区块链等为基础的技术全球化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五是从真实与虚无的角度来区分全球化的发展趋势。需要指出的是,逆全球化很可能并非民众的真实选择,而是右翼政党进行政治宣传和政治动员的结果。对于当前的逆全球化现象,主要存在着两种流行观点:一是经济学角度的解释,认为全球化提高了劳动力市场的风险,导致失业增加和社会不平等加剧,从而导致社会中下阶层反全球化的情绪加剧;二是心理学角度的解释,认为全球化导致国际移民、难民等在短时间内迅速增加,导致西方国家文化、身份认同等方面的焦虑感明显提升,从而形成民众的反全球化心理倾向。这些看法表面上看似乎很有解释力,实际上却很可能是反事实的。2021年瑞士苏黎世大学政治学系沃尔特(Stefanie Walter)在《政治科学年度评论》上发表的一项研究成果表明,根据国际社会调查项目(ISSP)在1995、2003和2013年的调查数据,民众实际上并未出现明显的逆全球化态度,大众对全球化的某些方面持怀疑态度,但对其他方面则持较积极的态度。其实,晚近十年左右发生的所谓逆全球化,更多是右翼保守政党对选民进行政治宣传和政治动员的结果,这些政党在社会层面进行的广泛反全球化动员以及政治竞选成功,唤醒了大众的反全球化意识。这一事实提醒我们,当前的反全球化现象很可能并不是一种真实事实,而是右翼政党政治宣传和政治动员的结果。
上述情况表明,我们需要谨慎地看待当前流行的“逆全球化”“反全球化”或“全球化终结”观点。确切地说,完全的逆全球化或反全球化浪潮是不存在的,但是全球化现象确实变得比以往更加复杂。面对这一愈益复杂化的发展趋势,需要从更加复合的角度出发,既要看到全球化在不同时期、不同要素和不同层次上的变化,又要认识到西方右翼政党反全球化动员的机制与后果。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
责任编辑:姜晓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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